一篇看哭了的文,转自豆瓣北溟鱼的日记:
欲持一瓢酒,远慰风雨夕——黄庭坚、苏轼与《松风阁诗》
我不知道人会不会有一辈子的友情,就好像我不知道异地恋是不是一定悲剧收场一样。
人与人之间往往相遇在一点,然后互相陪伴一段——也许是血缘的捆绑,也许是心智的相通,有时候大概只是因为没有别的人在场,所以聊胜于无地一道走一段。
人生里有那么多不受控制的变化,有时候是地理位置相隔远了,日常生活里涌进了新的人事,或者地位升降,心里纵然想要一切如初,到底会有人觉得今非昔比,渐渐生出龃龉,彼时再深刻的情意,也会淡的。简单的例子:你看到好玩的东西心中动念想要告诉那个谁,但半个地球外的他正在睡觉,等熬到他清醒,你却已经没有想要说的心情了。
人心的善变并不是什么值得苛责的罪恶。 我相信人会有一辈子共同的爱好,或者心意的相通,但在任何的感情里,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需要能够一直以恰当频率维系,交换,确认。能保证这些的恰好距离却像是明天会不会下雨一样,让人不敢打包票。
也许因为比较起来,他们时代的相遇和维系更吃力,所以有时候,古人对于一段情谊也有更多的宽容和耐心,结果,竟然更加长久。
比如黄庭坚和苏轼。
黄庭坚被后来的人称作苏门四学士之一,看上去是师徒,其实他和苏东坡只差九岁,而他们的初次会面更像是一个传奇最引人入胜的开头。黄庭坚二十八岁的时候,去湖州拜见老丈人孙觉,前脚刚走,苏轼也到,看见了黄庭坚的诗,耸然惊异,他说,这一定是个轻外物而自重的人——刚巧是苏轼喜欢的那类人。转手就给黄庭坚写信,说“江夏无双应未去,恨无文字相娱喜。”
说起来,他们真正在一起,能够见上面的时间并不长。常常天南海北,出差,调任或者干脆就是又被贬谪,往更偏远的地方公费探险。但是,在黄庭坚一路流徙的路上,他还是会常常想到这位好朋友。黄庭坚因为文名好,参与编修《神宗实录》却被新党找了个“变乱事实”的由头,作为党争的牺牲品被发配四川一待就是七年。从蜀中东归的路上,黄庭坚重病缠身,想要求一个在当涂当小官颐养天年的机会,也被悬置。他在承天寺见到刻在石头上东坡的诗,叹息弥日。距离他们意气风发的以文会友过去了很多年,大家都满面风尘,坏消息多过好消息,但东坡在没饭吃的岭南还会写“落英亦可餐”,黄庭坚自然知道他,于是跋诗在后头:“饱吃惠州饭,细和渊明诗。彭泽千载人,东坡百世士。”
苏轼在写下寒食诗之后多年,这张帖子辗转流落到了黄庭坚的手上,很多年没有见到苏轼的黄庭坚见字如面,睹物思人,为它加上了一段跋文。他写:
“东坡此诗似李太白,犹恐太白有未到处。此书兼颜鲁公、杨少师、李西台笔意,试使东坡复为之,未必及此。它日东坡或见此书,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。”
黄庭坚的字,跟苏东坡大不一样。如果同是美人,苏东坡的寒食诗是个不修边幅率性而为的美人,初一看还有些邋遢,要仔细琢磨才能够发现那样的美,而黄庭坚,他的字长手长脚,中心却很紧,是个体格匀称四肢修长的第一眼美人,性格也温和,让人如沐春风。可不一样的风格却并不影响黄庭坚对苏东坡的理解和欣赏,拿到好友的这张帖,他心里激动,下笔就絮絮叨叨的吹了一通这两首诗的好处,比吹嘘自己还要卖力。
我们自然没有办法看到黄庭坚那种激动快乐的表情,可这八行字却像录影带一样记录了他当时点滴的心情,就看他写“应笑我”吧,“笑”写得很不稳定,好像真有人是那么笑做一团不顾形象了似的,“我”的飞白很枯,很紧,好像写它的时候笔画过去很快,有一种急切的感觉,笔画飞扬,很愉悦。好像是想到东坡时候忽然的福至心灵。
当时的人说苏东坡的字天下第一,黄庭坚是第二,北宋的文人最小心眼,隔几天就要互相不服气地挤兑挤兑,可黄庭坚这个老二却完全没把苏东坡当外人,天花乱坠夸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,他说这诗的意境比李白还好些,书的水准直逼颜真卿、杨凝式之类前朝大家。这两首诗写得太完美,几乎是上天的杰作,就是让苏东坡再写,他也未必写得出来⋯⋯这么吹过一通之后,他终于想起来这两首诗不是自家孩子写的,这么夸实在有点儿不好意思。于是又写,如果哪一天苏东坡见到我这么说他的诗,一定要笑我是山中无老虎,猴子称大王。
可是苏东坡却终于没有能够有机会来嘲笑他,因为转过这一年去的元符四年(1101年),苏东坡就在从流放永州回家的路上病死了。所以我们并不知道苏东坡到底有没有见过黄庭坚的跋,知不知道黄庭坚这么一通不吝惜笔墨的夸奖和自嘲。那个时代的消息传递如此缓慢,有时候人到不见字,有时候字到了,人却不在了,甚至于爱和恨都不与肉体的存在或者离开同步,所以情感可以延宕在传递消息的时间里,像是陈酒新酿的味道,久久不去。
人越年长就越明白被完全理解的困难,就越明白“人生得一知己”所需要的好运气。这样的好运气好像是一个梦,梦里场景寻常,并算不上什么美梦,直到醒来,才发现其中哪怕平淡的妥帖安稳再不会回来。 在以后的岁月里,黄庭坚目遇美色,身逢胜景的时候总像是下意识地默默唠叨一句,可惜东坡不在。
转过年去的1102年,黄庭坚去了鄂州樊山松风阁游玩。鄂州曾经是三国时候东吴的首都,樊山是那会儿孙权读书学习的别墅,黄庭坚在那住了几天。清早的时候爬起来,在故址的青石路上散步,路边的小溪那头还有农人做早饭的炊烟。这么走着,他忽然就想起了最喜欢三国东吴,写过“亲射虎,看孙郎”也写过“遥想公瑾当年”的苏东坡。可惜,他不在这里。所以黄庭坚写了一首诗,记下自己这时候的心情。巧的是,这首诗因为文采和书法同样出色,成了他的传世佳作里又一章与苏东坡有关的故事:
依山筑阁见平川,夜阑箕斗插屋椽。我来名之意适然。
老松魁梧数百年,斧斤所赦今参天。
风鸣娲皇五十弦,洗耳不须菩萨泉。
嘉二三子甚好贤,力贫买酒醉此筵。
夜雨鸣廊到晓悬,相看不归卧僧毡。
泉枯石燥复潺湲,山川光辉为我妍。
野僧早饥不能饘,晓见寒溪有炊烟。
东坡道人已沈泉,张侯何时到眼前。
钓台惊涛可昼眠,怡亭看篆蛟龙缠。
安得此身脱拘挛,舟载诸友长周旋。
他在写松风阁的好风景,却又不小心写到了好风景却没有知己一起看的寥落,因为“东坡道人已沉泉”,他想把这首诗像一封信一样寄出去,就像王羲之把快雪时晴帖作为一封信寄给山阴张侯一样,却不知道他想把松风阁诗寄给的那个苏轼是否还会出现在眼前。看松风阁诗再看《寒食帖》的跋,很明显的能够看到心情由惊喜转为的沉郁,《松风阁诗》以行书写就,一笔一划都更低沉,也更沉着,不像《寒食帖》那篇跋,笔墨随着心情跳跃起伏,浓烈得呼之欲出。松风阁诗是一段回忆,因为当事人的逝去,不再有关于未来的未知,一切都凝在过去,像是已经逝去了的六朝谢家子弟,不染尘的优雅风流。黄庭坚在诗的最后透露了一直以来的心愿,“安得此身脱拘挛,舟载诸友长周旋”——离开这个像囚笼一样的世界,驾一叶扁舟,与好友消磨平生。
苏东坡的好朋友们,好像都跟他一样比较倒霉。这个时候的黄庭坚正在赋闲中,他上一次被国家起用只持续了九天,接下来,他将因为在河北当官的时候与赵挺之不和而被构陷,说他写的《荆南承天院记》里有对国家大难的幸灾乐祸,于是被卷进又一场文字狱流放广西宜山。可能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,所以在松风阁散步的时候,这样的想要振奋又不觉怅然。人是很奇怪的,有的时候,就算是再倒霉,有人一道承担,好像也比自己一个人平平淡淡捱日子要好。可是现在,倒霉蛋俱乐部的会长永久卸任,哪怕已经习惯了经常被迫搬家,黄庭坚却开始感到异常疲倦。
这一年,黄庭坚也不再年轻了,再过三年,他也会在被流放的宜山永远离开这个囚笼一样的世界,死在重新起用他的任命还未到达的时候。
我不知道在他最后的时光里会不会想到那个“舟载诸友长周旋”的美梦,但我知道,这个梦里一定会有苏东坡,对我来说,这是黄庭坚对苏东坡最大的赞誉。你看,哪怕人生短暂,在他的身后,还会有人郑重地想起他,不是政治宣传,不是利益纠葛,只是单纯的想起他,想起他曾经做过的事情,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,在半梦半醒间自以为他大概只是出门万里不常回来,也许哪一天就又会归来,红泥火炉,绿蚁新醅,秋水文章。
像是他曾经描述过的那幅画面:恰如灯下故人,万里归来对饮。
味浓香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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